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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煌五年,晤昶宫中,孔松月和梁川对坐在茶水旁边。
孔松月倏然睁开眼,方才潮水般的记忆也悄然退场。
“现在是什么年份?”
梁川被问的一愣,“善煌五年。”
她手中的青瓷瓜棱壶“碰!”的一下,磕在了檀香的木桌上,壶角磕破了皮,咕噜滚烫的茶水登时洒了一桌子,赤褐色的苦香茶淌在桌面上,沿着圆桌圆愣愣的沿儿滴答滴答。
她骤然松了一口气。
心中喃喃,幸好是善煌五年,而不是景安元年。
刚才的一瞬间,她又回想起来了一些被遗忘的记忆,心里的石头更稳了一寸——此刻的乌君竟然也被锁了记忆。
景安元年的孔松月试图用这种方法,让乌君遗忘大周,然后再让大周安安稳稳地在这里安家。
她的想法似乎还算行得通,可如今善煌五年的孔松月却完全无法苟同。
她深知,只要乌君存在一日,大周就一日不得安宁。
纵然祂遗忘了大周的存在,可依然会有凭空产生的神言在驱使着大周走向血肉祭祀的终章。
无论祂忘与不忘,都不如让他忘了更使人安心。
“怎么了吗?”梁川的声音把她再度拉回现实。
一下子知道了太多记忆的副作用就是让她时常不知不觉地陷入回忆中去。
她扶着脑袋,感受着来自后脑勺的微微阵痛。
如今拾回记忆的她,对梁川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甚至于对尚未蒙面的宋则璘都产生了强烈的亲切。
她嘴角绽开一笑,语气是难以控制的柔和,“没事,就是得托你进千琥谷帮我找点山茶玉簪。”
梁川连问都没问,“好。”
“你不问问为什么吗?”孔松月打趣他道。
而他显然没有这个意识,听见这话,才后知后觉地托着下巴,眼神中腾跃着半分好奇,“为什么呀?”
“等你拿到之后就知道啦!”她双手叉腰,仗着自己比众人多一截记忆,得意地摆起了架子,“有道是天机有天时,天机现在在你眼前咯,但天时还未道。”
“那何为天时?”
“一日之内,最晚两日之内。”孔松月收敛了嘴角笑意,眼前争分夺秒流逝的时间是比乌君还要可怕的悬梁之剑,“两日之内,无论我还记不记得这件事,你都必须把玉簪送到我手中……”
梁川思考片刻,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回答,“好。”
但这样的结果却并没有得到她的满意,“宋则璘现在在哪里?”
“怎么突然问起她了。”梁川神色一乱,目光久久停留在了青瓷杯里舒展的半片茶叶。
他很早就和“失踪已久”的宋则璘见过了面。
年轻的君王彼时犹如垂暮老人。
虽然她年轻依旧,但眼角的疲惫却如刀凿一般深深刻进了浅浅的皱纹里。
他是被那人找上门的。
那天是宋则璘失踪后的第二周,洙邑满巷寒风,垂铃乱响。
那时孔松曦已“死”,孔松月还未到洙邑。
他孤身回到暂住的客栈,怀中藏着一纸名单。
上面的人全和神纹有关,他们几个一边怀疑是这些人搞的鬼,一边又笃信他们做不到这种离奇之事。
可无论如何,孩子们的的确确出现了离奇的异变。
他刚一踏入自己的房间,就见里面早已燃起一缕香烛青烟,简单的床铺之上,一个高挑沉默的女子如泥塑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她穿着一身寻常女子的粗布衣衫,藕白的衣料在她身上蓦然透出一股严肃。
听见动静,她幽幽侧过了头,一双灰黑的眼睛阴恻恻地盯着梁川,血色浅薄的嘴角吐落四个字,“洙邑有鬼。”
她所说的鬼,当然不是阴府之鬼。
她的眼角开裂出纤细的血丝,犹如壮牛身上柔软的细毛。眼眶之下,是一抹青黑浓郁到了阴诡的深色。
“宋则璘?”梁川的气势不自觉地弱了两份,自神言越来越笃实,他也愈发对不起全天下。
而眼前之人,亦是天下人之一。
宋则璘吃力地点了点头,她细直到脖子发出咔嚓咔嚓的噪音,好似干燥的木头被折断时的动静。
他的目光不自觉的越过宋则璘,看向了她身后半开的窗子。
梁川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出门前绝对是关好了门窗的,但此时的窗子却开了一条一掌宽的缝隙,窗缝之外,是呼啸的东风和一线金红的月光。
“别看了,看着我。”宋则璘用两根枯枝般的手指扒开了自己的眼眶。
在她混浊的瞳孔中,除了纤细的血丝外,便是一个大大的金色字符。
赤金深明。
和窗外刺目的月光甚是相像。
而窗外,虽然月光强烈,但天色却依然昏黑一片,黑云浓稠的化不开,颜色比最好的枢州墨还要重得多。
极暗和极亮的同时出现,让他不由得担心是乌君的把戏。
宋则璘的声音是载不动的疲惫,“我认识你,梁川,半人半神,和上面那个有点关系。”
梁川默默提起了警惕,对面女子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健康。
她继续用细微的力气说着自己的话,“你知道,我御驾亲征之事,对吧。”
宋则璘一向不爱自称为“朕”,但仅限于在熟悉之人面前。
梁川确信自己和宋则璘远远算不上熟悉,他谨慎道:“知道。”
他对眼前这个姑娘有一种无法压抑的戒备。
隐约中,他感觉宋则璘身上的怪异并非是纯粹的疲惫。
可是于梁川而言,他对“人”的了解实在过于匮乏。
什么是人?两条腿,两条胳膊的是人;长着一张嘴,会不休说话的也是人;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是人;慷慨高义,辞金蹈海的也是人;害人的是人;医人的也是人;□□脆弱,顷刻间便能支离破碎的是人;生长顽强,重伤仍能愈合的也是人……眼前疲惫的人,无疑更是人。
他从诞生之初,交谈过的人屈指可数,一辈子说过的话大半都是说给了孔松月。
师姐是人,是他见过的,最像人的人。她时常急躁,脾气也变来变去的,但却会兴冲冲地去后山打野鸡,会大义凛然地指着贪官鼻子大骂。
她浑身都陷在温热的体温里,好像进了冥河也冲不散她的温热。
当然,她也会把烧糊的青菜强行塞进梁川嘴巴里,青菜齁咸,已经烧脓烧黑了。可每次当他干干净净的吃完时,孔松月总会露出嘉奖一般的欣喜,这在梁川半辈子的纠结里,无异于是把他当成了同类的人,而非异类怪物。
他久久没叫过师姐的名字,而是反反复复用着“师姐”二字,试图将自己和师姐归为一类。
既然师姐是人,那和师姐同类的自己……应该也能算得上人。
对面的宋则璘不满地蹙起了眉头,头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跑神的如此严重,“你知道大周对面是什么吗?”
“邻国,荒漠,戈壁。”
“不。”宋则璘死水般的声音骤起激烈波澜,“是肉墙,模糊的,漆黑的肉墙。”
她腾地站起,着魔似的喃喃自语,“我们深入敌腹……入的太深了,深到敌军已经消失,而我们还在不断前进。我骑马在苍黄的戈壁里走着,可尽头确实一个莫名其妙的万丈悬崖,以悬崖为分界,一切都天色都断然变作了昏黑无尽迷障,起伏不平的迷障之中,散落着稀稀拉拉的星点……你能想象吗?一片荒漠,晴空万里,日照遍地,但透蓝的天空突然从中间被拦腰斩断,一边是透蓝,一边是极黑,二者直接全然没有过渡。”
宋则璘仰头看着比自己高了一点的梁川,见他神色大变,专注地听她讲话,随即满意的勾起唇角,这才像样嘛,好歹她也是大周天家,倘若有人不把她放在眼里,那才是怪事一件。
她继续在窄小的屋室里踱步,不满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屋子太小,烛火太少,墙体太薄,哪儿哪儿都不如她的晤昶宫。
“不少人打了退堂鼓,以为敌军布下邪术,但我根本不相信他们那群人能设下如此规模的邪障,我不信邪,干脆带人继续前进,我总是想要把一切看个明白,直到看得自己后悔。”宋则璘轻轻叹了口气,她的宫殿无所不有,可她每日每夜,总是失望,“不久后,我走到悬崖边缘,那时我才发现,那不是悬崖,那是漆黑的,如雾一般的……肉。”
那双深潭一般的混浊双目中划过一丝恐惧,“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质地,于是我将其称之为‘肉’,离奇的是,触碰过那种‘肉’的人全都瞬间消失!瞬间!就像一阵烟一样!除了我……”
她紧绷的双手在胸前举起,心里情绪一团乱麻,以至于她无法冷静地安放自己四肢。
回忆起那时的画面,触电般的恐惧依然能够霎时冻结她的四肢百骸。
“我逃了回来,却不敢声张,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
梁川闻言,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我?”
现在他突然发现,除了孔松月外,宋则璘也把他单纯的当个“人”来看待,但宋则璘可能稍微有点……过于坦然。
“对,你!”她的声音大言不惭,“感恩戴德吧!如果不是你认识朕弟弟妹妹,朕才不放心让你一个陌生人来帮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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