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楚若筠没有出现。
窦家上下胆战心惊,教里都感到事情不对,上上下下都提着颗心在教里行走。
当天上午的时候,整个窦家兴高采烈,就连一向生无可恋的羽青都难得笑了笑。
窦之夜一贯是不怎么笑的,这次拿着个小勺,一直挖一道菜喂段无踪,一直心不在焉,喂得段无踪一肚子气,他也没换一道菜来喂。
这一天里时间过得越多,窦家就愈发寂静起来,到了最后,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暮色四合的时候,窦之夜站在门前,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天空。
太阳沉了下去。
他忽然道:“楚若筠今天不会来了。”
窦雪香小心翼翼坐在屋子里给他研磨,小声道:“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哥哥写封信问问吧。”
窦之夜道:“他不会来就是不会来了,他不来,家里还清静些,每次来了便上蹿下跳,看着就烦。”
窦之夜说完,自己在心里想,果然这帮名门正派,没一个像样的东西,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许诺约定,到头来谁也不遵守。
他这般想着,在心里把楚若筠扣了三分,扣完心想,扣三分哪儿够,能扣多少分扣多少分,恨不得把他的分全扣干净,让他滚得远远的才高兴。
窦雪香说道:“没几日就是武林大会了,没准他身为世家名门,武功每每都是垫底,他自己也知道丢人,抓紧时间学武呢。”
窦之夜只坐在一边,一声也不吭。
窦雪香又说道:“哥哥你武艺最好,那个傻子学武不开窍的,你点拨点拨他嘛。”
窦之夜依旧不出声。
窦雪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神情,打量半天,恍然道:“你教他了呀?你教到哪一步了,他通了没有?”
窦之夜低着头,只拿了块布擦刀,半晌也没吭声。
窦雪香看着他,看了一阵儿之后,猛地睁大了眼睛,吓得手里的墨都掉了,讷讷道:“不会吧?”
她又反复打量她兄长的神情,这才道:“你把窦家功法给他了?你给的哪本?”
窦之夜忽然丢了刀,猛地站起身来,转身走出去了。
窦雪香如遭五雷轰顶,愕然道:“你竟然给的血手心经?你不是天天都说最讨厌他了吗?可是、可是万一,万一有朝一日他反过来对付你,你不就连退路也没有了吗?”
窦之夜猛地站住了,仿佛没有勇气回头,声音轻得很:“给的断魂十七式。”
窦雪香这才松了口气,心想还好还好,那本也不是很厉害……
她还没来得及喘息,忽然又是警钟长鸣,急道:“断魂十七式不是专克你的血手印吗?”
夜色四合,窦之夜的黑衣几乎融入夜里,那一瞬间窦雪香才发现,她这个哥哥口口声声要做天下第一的恶人,心里头却是最重情义的,喜欢一个人就什么也不顾,只一心一意想把所有最好的东西全都给他。
她站在后面,遥遥看着哥哥在月下的背影,那一瞬间只觉得他分外孤独。
窦之夜轻声道:“虽是相克,但是招法路数正派一些,他练出来,也……”
也看起来不那么下。
他说到这里,手指触到怀里那枚佩,只觉得那一小块石头冷得惊人,仿佛是一块冰,透心的凉,似是一把冰剑,戳到心窝子里去了,让人难受地喘不过气来。
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只掉头走了,就连以前总是挂在口头上的“不要和那帮名门正派混在一起”“离那些败坏门楣的好人远点”“这世上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我见一个杀一个”都没提,只落寞地在月亮地里远去了。
他走了几步,阴影里晃出来个人影来,他的小尾巴段无踪又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窦之夜走,他便也跟着走,窦之夜停,他便也跟着停。
窦雪香这才明白,他给那本断魂十七式,是何等的苦心。
若是有一天楚若筠厌了走鬼途,他还能回身去走正路,她这个一贯不留情面的哥哥,偏偏给这个最讨厌的楚若筠一条退路,嘴上说着嫌弃他败坏了自己恶人的名声,心里头又怕他在正途混得艰难,真是一片苦心。
窦雪香再也不敢提起这件事了,她只敢跟着羽青私底下讨论:“楚家哥哥这三年来也没少来过恶人堆,为何我哥哥一给了他秘籍,他转身便走了,再也不来了?”
羽青说:“小姐,或许他有他的难处吧。”
窦雪香别的不怕,就怕这个难处。
她不敢再问。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她坐在桌子边上,道:“哥哥你别生气,我今天就带着无踪下山去,把楚若筠捉上山来,好好问问他为什么不来。”
窦之夜自己不吃东西,只喂段无踪喝汤,听到这话,手抖了一下,才道:“大约是他有他的难处吧。”
窦雪香急了:“他一个浪荡子,能有什么难处!”
窦之夜低头轻轻搅着汤,道:“正邪不两立,人鬼两殊途。恶人堆几百年来是做死人生意的,大约怕沾上死人晦气吧。”
窦雪香都傻了:“你怎么说这种话,你还是我哥哥吗?”
窦雪香急道:“你你你,你不会收了一次打击,从此就心存善念,被他腐化了去吧!不行,不行,谁做好人都行,偏偏你不行,你是顶天立地的窦之夜啊!你若是也向那帮好人屈服了,以后天下的恶人要以谁做榜样呢?”
见她哥哥还是不出声,窦雪香猛地掀了饭桌,一把扯住他,道:“我们今天就去山下问清楚!你怎么反倒小心起来了,缩头畏尾的,还做什么恶人?”
窦之夜正要给段无踪擦嘴,窦雪香一把抓住他的手,扯住他就往山下跑,几乎是把他丢上了马背,带着他一路奔马下了山。
段无踪想要追,然而张了张嘴,依旧发不出声音,只恨恨踹一脚地面自顾自凌虐路边野草出气。
楚家在这山下镇子是少有的名门,也算是出名,当时楚若筠同母亲搬来的时候,为了离窦之夜的恶人堆近一点,特意选在镇子最东头,一下山就是。
恶人堆虽是在江湖上广有恶名,却一直无人知道具体位置在什么地方,也就是楚若筠,和山上一众坏人打得熟络,除他之外,就连久住在镇子上的人也不知道北山孤坟之上便是恶名鼎鼎的恶人堆。
窦之夜也只是一时退缩,他这人,一贯做坏人做得理直气壮,昨夜一宿未睡,到了今日便想清楚了,来的路上一心想,若是楚若筠不来了,他正好乐得清静,省得他再到山上胡钻乱闹生事。
他窦之夜做了一辈子坏人,身上只有一个污点,那便是楚若筠。他过于清白、过于软弱,乱了他称霸武林的全盘。
他生下来就是个坏人,而楚若筠,他生下来就是个好人。坏人做不得好人,好人也做不得坏人。
本来就是两不相干的人,以后省得纠缠。
窦之夜心想,这楚若筠让他不高兴了,那他便杀了他,再杀了他全家。他窦之夜当了天下第一的坏人这么久,除了落上一个不实的名声之外,货真价实的坏事一件也没做过,这让他总觉得自己徒有虚名,不是一个真正的坏人。
他正想着,一个小孩儿拿着风车撞到他身上来,撞了个结实,捂着小风车摔在地上,哇的一声开始哭。
窦之夜虽然嫌弃那小孩软弱,还是弯腰把他扶起来,拍拍小东西屁股上的土,道:“男子汉大丈夫,摔一跤就哭,丢不丢人?”
小孩儿还是哭,越哭越厉害。
窦之夜被他哭得没办法,只好把那小风车捡起来,左掰掰,右扯扯,给他修好了,孩子这才不哭了。
窦之夜看着那小屁孩又拿着风车走远了,一转头,见窦雪香一脸怪异地看着他,当即教训妹妹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们做坏人的,不是为了和这些平头百姓对,我们生来是和那些名门正派对的,欺负不会武功的坏人,是低等的坏人,不是高等的坏人,我们可得和他们划清界限,明白没有?”
窦雪香道:“我自然知道,我就是觉得你口是心非。你口口声声让人家别跌一跤便不敢走路了,你还不是跌在楚若筠身上了。你若真是有胆量,便追去楚家问个清楚,问他为什么不来赴约,为什么拿了秘籍就消失不见,在这儿教训我做什么呀!”
见窦之夜站在巷子里不做声,窦雪香又推推他道:“前面就是楚家了。”
正说着,楚家几个下人走将出来,窦之夜忽得一惊,似猫炸毛一般,猛地侧身一闪,轻功快得如同飞燕,瞬间躲入转角阴影里。
窦雪香见他扒着墙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拉长了声音道:“哥——”
窦之夜这才走出来,拍拍自己的袖子,仿佛上头有灰似的,这才向楚家走去。
这时候,门里头走出一个小丫头来,十四五岁的模样,蹦蹦跳跳的,见了窦之夜,下意识一怔。
窦之夜虽是出身坏人世家,可他偏偏长得像个好人,眉清目秀,生得格外英俊,因而他时常嫌弃自己不够坏人,这张脸倒是讨女孩子的喜欢,十几岁的女孩子未经世故,最喜欢长得好看的年轻男子,此刻见到他,非但不怕,反而问道:“你是谁家的公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窦之夜最讨厌出门被人问名号,他虽是恶名大,但是没什么人认得他,这就让他很不爽。
而且每次他一出场,从来没有人惊呼“哇,这般样貌一看就是坏人,坏到了极点的坏人”,反倒是人人都问他:你是哪家的公子?生得这般好样貌,出身哪家名门呀?
窦之夜反问道:“你又是谁家的丫头?”
那少女道:“你这个人好生不识好歹,我乃是楚不兴之女楚之环,你见到我也不称呼我姑娘,反倒是喊我丫头,你有礼貌没有?”
窦之夜一贯知道楚若筠有个妹妹,打小儿被惯得任性,也就不同她计较,只问道:“你们家下人搬搬运运的,做什么呢?”
楚之环见他生得好看,也不把他往坏人想,实话实说道:“北山不太平,有人见到窦之夜行踪了,我们要回扬州去了。你也是,以后你出门,走夜路,小心着点,看你细皮嫩肉的,小心被坏人害了。”
她正要再多说,忽然后面传来一声:“环儿,出发了。”
窦之夜心里就是一揪,闻声看去,见楚若筠遥遥站着,正在巷子尽头。
巷子里一株兰探出墙来,开得正盛,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郎站在门前,腰间悬着一把通体朱红的长剑,眉眼间少了昔日的浪荡恣意,反倒是多了几分严谨刻板,见到妹妹站在门口同陌生男子说话,语气里微微带着几分严厉,催道:“上车了。”
自打他被送回楚家也不过半月有余,本来是粉身碎骨的伤,被那温家不知什么仙草灵药一医,竟然半月不到就可下地行走,全身的经脉都通了,往日里那狗爬似的武功,竟也瞬间涨了数倍的威力。
楚之环现在有点怕他,听见他喊,赶忙老老实实跟着回去了,跟着母亲上了车。
楚若筠正要上车,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又回头看时,忽然一眼瞧见一个全身通黑的人站在巷子末端,一时间和那人对视,只觉得这人五官清秀得过分,一双眼睛尤外好看,只肌肤仿佛多年不见光似的,如同石般通透,脸上一点血色也无,仿佛是个得了大病的人,连气都喘不上。
两个人一黑一白,一个佩刀,一个佩剑。
楚若筠遥遥望着他,觉得他似是有点眼熟,可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只在心里头想,这人生得这般好看,怕不是画里见过。
他只是一瞬间想了想,然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说话,这路上萍水相逢,瞠目不相识,有点奇怪。
楚若筠索性也不管他,跟着母亲上了马车,准备向扬州去了。
谁知马车一动,车夫在外面道:“公子,咱们车后面有个人一直追着车跑,要停下来吗?”
楚若筠正要掀开帘子看,马车忽然一颠,竟整个翻了,他连忙护住妹妹母亲,好不容易才从人仰马翻中挣扎出来,抬眼一看,见马车竟整个被人从底部给砍了,从马车轮子到前面两匹马,竟被一道凌厉的刀风硬生生横砍而过,两匹白马具被齐齐斩断了腿,鲜血横流,正在地上挣扎,马车的两个轮子,也正正横着劈开,此刻歪在路边。
楚若筠心头不仅一惊,连忙回头去看,见那黑衣的人已经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他挣扎着爬出早已不成样子的马车,向那人之前站的地方追去,然而巷子一追到头,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仿佛那是个鬼影,一回头就再也追不上了。
他正心中暗惊,这人刀法到底何其厉害,才能在这么远的距离,把马车整个砍翻,他若方才把腿伸出马车一点,怕是也被一齐砍去了!
好厉害的刀法,好厉害的人。
他正四下寻人,忽然见地上一地白花花的东西,竟是院子里那支兰,花瓣被人撕下来,尽数扔在地上,纸片似的一片片躺在青石板上。
他正要走,忽然低头看见地上有一片花瓣有字,兰的花瓣大,每一瓣上都是一个字,他蹲下身来,拼了又拼,竟是一句话:
【楚若筠,天涯海角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看了一片花瓣,又翻另一片,又组成一句话:
【不然我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他正欲再翻,身后母亲喊道:“筠儿,筠儿你没事吧?”
他急忙回头,见那白马四条腿全被刀风齐齐砍断,现如今已经流了一地的血,车上装的东西也尽数洒在地上,狼狈不堪。
楚夫人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他,道:“北山我们不能再待了,现在就走,立刻就走!”
楚若筠道:“可是……”
楚夫人哽咽着说道:“现在你出了事,人人都要来欺我们孤儿寡母了,你就听娘一次话,好不好?好不好?”
楚若筠将手里的花瓣扔了,心里仿佛有一处地方空了,他垂下眼睛,黯然道:
“好。我听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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